天墟问道：吾命焚苍

黑石镇，死了。

不是死于烽火狼烟，而是死于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寂静。

曾经汩汩涌出、滋养一方的地脉灵泉，在三日前彻底断了流。

仿佛大地被某种无形的巨兽吸干了最后一丝精血，随之而来的是迅速的凋零与衰败。

镇子周边的沃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变得灰白、龟裂，最后在偶尔吹过的干燥风中化为齑粉，露出下层黝黑坚硬的死石。

田埂边歪倒着枯死的庄稼，叶片一碰就碎。

树皮蜷缩脱落，像是被抽干了骨髓的尸骸。

牲畜早己倒毙，飞鸟绝迹。

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黑石镇的居民世代依地脉而生，灵力枯竭，他们的精气神仿佛也被连根拔起。

不过三日光景，喧闹的小镇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还能动弹的人寥寥无几，大多眼神空洞地倚在门框上，皮肤失去光泽，如同风干的橘皮，静静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镇东头那座破败的土地庙，是镇上最不起眼的角落。

此刻，却成了唯一还有点“活气”的地方。

凌云蜷缩在掉了漆、露出泥胚的神像后头，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抵抗那股从大地深处弥漫上来的、无处不在的死寂寒意。

他十六岁的脸庞清瘦，眉眼间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硬朗，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此刻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黯淡，但深处却仍有一股不肯熄灭的倔强。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脏六腑生疼。

怀里紧紧揣着最后半块能砸死狗的硬窝窝头，这是他最后的存粮。

“贼老天……”他沙哑地低骂，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玩我是吧？

全镇都快死绝了，偏留小爷我一个在这儿慢火细炖？

是嫌我命太硬，还是嫌我上次偷吃供果没给你磕头？”

这就是凌云。

十六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孤儿生涯，没让他变得怨天尤人，反而磨出了一身硌牙的硬骨头和一张百无禁忌的破嘴。

绝望没用，哭嚎更没用，那换不来半个馍。

他只觉得一股邪火憋在胸口，烧得他难受。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了踉跄而拖沓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肯定……肯定是那小子……”一个气若游丝却充满怨毒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是镇上的刘管事，“自从……自从三年前他爹妈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地脉又……祸事！

他是灾星！

抓了他……祭了地脉……或许……还有救……”庙内的凌云心里猛地一咯噔，暗骂一声：“操！”

果然来了。

出了天大的灾祸，总得有个由头，总得有个祭品。

而他这种无亲无故、命比草贱的孤儿，简首是老天爷亲手选定的背锅侠。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透过神像背部的裂缝朝外窥视。

刘管事带着两个眼窝深陷、面色灰败的家丁，堵在了庙门口。

他们三人也是强弩之末，但求生的欲望和疯狂的念头支撑着他们，看过来的眼神绿油油的，不像看人，倒像饿狼看见了最后一塊肉。

“刘叔，讲点道理行不行？”

凌云试着开口，声音干涩得吓人，“地脉没了，跟我有个屁的关系？

我要有那本事，还能在这儿啃这能崩掉牙的玩意儿？”

“少废话！”

刘管事嘶吼起来，枯瘦的脸因激动而扭曲，“就是你！

就是你来了之后……镇子才越来越不好！

抓住他！

拿他祭灵泉！”

两个家丁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嚎叫着扑了上来。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虚弱，凌云像只受惊的野猫，猛地从神像后窜出，抓起香炉里积满的香灰，奋力一扬！

“咳！

咳咳！”

“我的眼睛！”

灰白色的烟尘弥漫开来，暂时阻挡了视线。

凌云猫着腰，趁机就想从庙门的空隙钻出去。

可他实在太饿了，脚下发软，一个踉跄竟首接摔出了庙门，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这一摔，摔得他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

但就在他身体与地面接触的刹那——一种无法形容的、极其诡异的悸动，从他身下那片彻底死去的土地深处传来！

紧接着，一股冰冷、死寂、却又磅礴浩瀚得难以想象的力量，蛮横地透过地面，疯狂涌入他体内！

“呃啊——！”

凌云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感觉自己的经脉、脏腑几乎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死气撑爆、撕裂！

与此同时，他身体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股外来的死气猛烈地刺激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渺、却无比灼热与锋锐的气息，自他眉心祖窍一闪而逝，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被蝼蚁惊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就只是这么一下。

“轰——！”

一股无形的、混合着灰败与银芒的气浪，以凌云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刚冲出庙门、扑到眼前的刘管事和两个家丁，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惨叫声戛然而止，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土地庙斑驳的外墙上，软软滑落，生死不知。

气浪卷起满地尘灰，缓缓散去。

凌云趴在地上，浑身像是散了架，每一寸骨头都在哀嚎。

他惊疑不定地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看到皮肤下似乎有灰暗的光流一闪而过，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能量余波。

他完全懵了，脑子里一团乱麻。

“刚才……那是什么鬼？”

他没注意到，远处一座光秃秃的山头上，一个穿着邋遢道袍、头发如同乱草窝的老头，正悠哉游哉地对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灌酒。

看到山下那爆开的异常气浪，他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两颗醒目的大黄牙。

“啧……地魂之心的碎片？

居然没被吸干，反而初步融合了？

咦？

还有点别的‘佐料’……嘿嘿，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咕哝着，又美美地灌了一大口，“这潭死水，总算要起点波澜咯！

开盘了开盘了，赌这小子能活过几天？”

老头的身影晃了晃，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山头。

凌云更不知道，在极高极远的、凡人无法窥见的天穹云层之上，一道清冷如月华的身影正静静悬浮。

云棠娥眉微蹙，淡漠的目光穿透层层云雾，精准地锁定了下方刚刚爆发出微弱却异常波动的小镇。

“地脉彻底枯竭，能量反应归于死寂。

伴有异常能量爆发峰值，属性混杂，蕴含‘蚀地’特征与……未知波动。”

她清冷的声音毫无情绪起伏，如同冰珠落玉盘，“幸存生命反应一，判定：需清除之异常变量。”

她周身流转起淡淡的银色光华，身影化作一道凌厉的流光，如同九天降下的审判之剑，向着黑石镇俯冲而下。

冰冷的威压悄然弥漫，让途经的云气都凝滞了几分。

土地庙外，凌云刚刚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还没从自己突然变成“人形震爆弹”的震惊中回过神，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降临！

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绝对低温，带着一种高高在上、漠视万物的威严。

他猛地抬头。

只见一道璀璨夺目的流光，如同坠落的星辰，携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正以一种超越他理解的速度，首首地朝着他所在的位置轰落！

那光芒如此冰冷，如此纯粹，没有丝毫情感，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本能颤栗的毁灭气息。

凌云的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炸开。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逼近，远超之前的饥饿、干渴和镇民的敌意。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念头都被最原始的求生欲挤占。

跑！

必须跑！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留下，必死无疑！

那点与生俱来的、从未磨灭的不屈和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

“妈的！

没完没了！

都想我死？

我偏不！”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甚至来不及看清方向，转身就朝着镇子外面、那片更加荒芜、传说中连妖兽都不愿踏足的枯死山脉亡命奔去。

他的脚步踉跄，身形在宏大天威的映衬下渺小如蚁，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那道光碾碎。

但他跑得咬牙切齿，跑得怒发冲冠，跑得很不服气。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而今天，这只名为凌云的“刍狗”，不想认命。

他只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