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两手握着金属栏杆。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害她至此的罪魁祸首也正缩在角落。
少年身上那件墨绿色披风被没收了,一对同色系的猫眼完全暴露在外,警惕而充满戒备。
时不时落在顾夜身上,然后又迅速移开。
而顾夜目不斜视,完全不想搭理那倒霉小子。
生怕多看上他一眼,她那高尚的品德也无法阻止自己狱内斗殴的冲动。
怎么会这样……她的计划不该变成这样的
思绪倒带,顾夜还记得在答应林庭求婚的当晚,她就和特殊线人联系上。
为了让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救急,顾夜几乎签下了相当于份卖身契的不平等条约。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家伙也当真有本事,精准地完成了她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
一、用黑客技术黑入边缘区督查所的信息库,调出那几个把她供出去换取减刑的昔日同伙所在的牢房编号。
二、买通一个同样见钱眼开的黑羽督察员,让他自称上层控制区的神秘使者,向那几个叛徒传递一个好消息:
说有神秘的上层人愿意帮助他们越狱,并提供逃往控制区的方法。
毕竟依那几个叛徒的罪量,盗窃银月号飞船燃料并在区长激昂演讲时发动恐怖袭击。
最后导致数百人伤亡就算了,关键是烧焦了区长最喜欢的一套假发。
据说区长因此震怒,扬言要将犯罪分子挫骨扬灰。
所以对于那几个已经在牢里等死的叛徒来说,越狱逃亡是唯一的生路。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值得赌上一切,博一搏单车变摩托。
而根据中转城的又一奇妙律法,跨区罪案原则上不予追究。
一旦成功,可就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特殊线人按照顾夜的远程指令,进行了第三步。
三、黑入了边缘区的能源系统,制造了两次恰到好处的意外停电。
第一次停电,是为了给监狱里那几个叛徒创造越狱的混乱时机。
而第二次停电,则是算准了时间,配合他们劫持通往上层控制区的唯一通道,天梯。
这也是为什么当那个领头的劫匪抓起顾夜的头发,看清她的脸时会愣住。
因为他认出了顾夜。
认出了她这个被他们毫不犹豫出卖的,本该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窜的同伙。
恐怕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个蠢货才彻底明白——他们被耍了。
他们自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实际上却是是入了顾夜的局,完全被她当枪使。
但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下一秒,白羽督察员的能量光束就贯穿了他的心脏。
让他的尸体来不及喊出一句就压上那张顾夜从林父处借来的门票。
他们原本想踩着顾夜减刑,如今却成了她的垫脚石。
恶有恶报,一箭双雕。
既能借官方的刀杀掉她曾经的兼职搭子,报了对方背叛的仇,又能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混到一张补偿门票,成功洗白身份,踏入上层控制区。
这才是顾夜真正的计划。
而此刻,一个巨大的问号盘旋在顾夜脑海,挥之不去——
所以请问,她现在为什么在牢里?
喂老子叫你呢
一声吼叫将顾夜从复盘的思绪中拽回现实。
顾夜只觉得左手一阵钻心的剧痛,她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猛地抬起头,却见一个胖乎乎的黑羽督察员刚收回脚,黑色的军靴硬邦邦地跺回地面。
聋了吗?让你出来有人要会见你
会见?这时候?谁会来会见她?
顾夜的脑子飞速运转,手指的疼痛却越来越清晰。
但碍于身后的少年还在看,顾夜还只能继续装哑巴,吞下那些问题。
磨磨蹭蹭的赶紧给老子走
紧接着,随着牢门打开,一股不耐烦的力量揪住了顾夜的短发,那名胖督察员蛮横地将她从牢房里拖拽出来。
像驱赶牲口一样在走道里对她推推搡搡,军靴踢在顾夜的小腿上,将她踹进尽头一间小型会面室——
小夜。
冷不丁听见这熟悉的昵称,顾夜所有的趔趄与低声咒骂戛然而止。
从鼻腔吸入腹腔的空气突然成倍发寒,她僵硬着,一寸寸回头。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道厚实的镀膜复合玻璃墙,冷酷地将狭小的会面室一分为二。
而玻璃墙的另一侧,林庭端坐在椅子上。
背脊挺直,正微笑着朝她挥动他手里的……
狗项圈。
小夜,你忘记带上你的婚戒了。
阴魂不散的男鬼。
面前厚重的复合玻璃将一切声音完美隔绝,林庭的话语只能通过配套的话筒传递过来。
失真、沙哑、带着电流的杂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同时又温柔至极。
这种感觉无比诡异,像极了……阴阳相隔。
顾夜站在原地。
有那么一刹那,顾夜真的感觉自己是白日撞鬼。
地面仿佛在她脚下摇晃,会面室的墙壁开始向内挤压。
顾夜死死地盯着玻璃后的林庭,盯着他手里那个项圈。
而林庭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僵硬,也没有催促她靠近,他只是歪了歪头,自顾自地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嗯,也是,仔细想想这个戒指的尺寸对你的手指来说确实太大了……戴不牢,是容易掉。
说着,林庭体贴的目光穿透玻璃,凝望顾夜这张撕下虚拟皮后显得陌生的脸: 所以啊,在你怀上我们的孩子之前,就先把它戴在脖子上吧,这样就不会弄丢了。
……
不,那绝对不是白日撞鬼,鬼都没这么可怕。
林庭真的还活着,既没被她放的火烧死,也没被熏死。
他不仅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找到了被关在督查所拘禁室里的她。
瓮中捉鳖。
这个词从未如此清晰地浮现在顾夜的脑海中。
小夜,你是不是……林庭还要说什么。
够了顾夜却已经彻底破防: 林庭,真的够了,我再和你说一遍,我只是拿钱办事,我永远不可能嫁给你,更不可能和你生什么鬼孩子你听明白了吗?
嗯?是吗?林庭微微蹙眉,你是不喜欢这个戒指的颜色?黑色确实有些太沉闷了……那换成粉色怎么样?再用那种毛茸茸的材质包裹起来,戴着会不会更舒服一些?
答非所问,完全是在鸡同鸭讲。
顾夜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林庭,你他爹故意的吧这是颜色和材质的问题吗?你到底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
嗯,当然,你的话我一直在听。
玻璃另一面,林庭微笑点头,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项圈: 你的愤怒、你的逃避、你的小脾气……我都能理解,也都会全部接受,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所以,只要你开口,我就能带你离开这里,虽然动用权限把你弄出去稍微有些超出我的职权范围,可能会惹一点小麻烦……但那都不重要,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重要的是,等我们回家后,你要学会怎么做一个更懂事的妻子,别担心,我认识全中转城最好的神学老师,虽然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去上课了,不过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学习,我也会陪着你……
那种沉重的感情,比起说爱,更像是一种偏激的执念。
以前的林庭不是这样的。
顾夜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林庭父亲那张自大的脸。
……林庭,你先冷静一点,我们重新沟通一下好吗?
顾夜深吸一口气,按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平和一些: 我知道我的业务水平可能太好了,在过去三年,我扮演的『舔狗』角色太成功,让你真的对我产生了某些……上头的情绪,但实话实说,我对你真的没有一点……
闭嘴贱人。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林庭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手掌重重拍在他们之间的隔离玻璃墙上,阴翳的气势几乎要将玻璃震碎。
林庭居高临下地俯视顾夜,泪痣上冰冷的黑眸叫人背脊发凉,军人般笔挺的身材将头顶惨白的光线完全遮蔽,投下一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我让你闭嘴
然而,这股令人恐惧的威压仅仅持续了数秒。
几乎是在顾夜屏住呼吸的下一刻,林庭身上那股暴戾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消散。
他僵硬的肩膀垮了下来,覆盖在他脸上的阴影也随之褪去,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或者说,那模样简直像一条发疯后被蓦地踹了一脚的狗。
瞬间夹起了尾巴,呜咽着匍匐在地——
不,对不起……对不起小夜,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用那个词……我不会变成那样的……我不会变成他,不会像父亲那样……
说到最后,林庭的声音越低越快,滚成一团压抑的咕哝: 求你……别怕我,别恨我,别离开我,别丢下我……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
而顾夜呆坐在那,仿佛在看一个精神分裂患者。
林父那一招贝勃定律确实生效了。
也彻底把他这个儿子搞坏掉了。
撞见顾夜的表情,林庭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破碎了。
小夜,别不要我。
他贴在玻璃墙上的手掌慢慢下滑,指关节因为力竭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想要穿透那层屏障,触碰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她。
我求你。
**
**
从会面室回到金属栏杆里后,顾夜一直低垂着头,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牢房角落的少年投来视线的频率也越高。
焦躁、好奇、不安、愧疚……混杂着种种情绪,仿佛他才是那个吃了黄连的哑巴。
直到又过了难熬的半个小时,顾夜才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铁窗泪,调整了一下僵硬的坐姿,默默挪到少年身边,与他并肩坐下。
少年失去斗篷遮盖的身子顿时一僵,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但他到底没有挪开位置,只是低下头,气氛愈发压抑。
顾夜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却挤出一个疲惫而认命的苦笑。
接着从牢房墙边摸来一块像是酒瓶盖的硬物,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勾勒出字迹:
——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被骗了。
看到地面上那行字时,少年不禁一怔。
你……他挤出喉咙的音节嘶哑又难以置信: 不怪我吗?怪我连累你……
顾夜缓缓抬起头,迎上少年投来的试探目光,摇了摇头,露出圣母般包容的笑。
那刹那,少年的黑眸一闪,脸颊一红,旋即又飞快避开视线: 抱、呃,抱……
一个抱歉就区区两个字,有那么难说出口吗?
顾夜在心中默默给少年的初映象又加上好日子过多了和挨打挨少了这两个标签。
然后干脆假装没有听懂他那含糊不清的道歉,低头用酒瓶盖继续写道:
刚才,会见我的人其实是我哥,
他说家里救不了我,让我自生自灭,
我没有办法,这就是我的命吧,我们都只能认命……
不我才不信什么狗屁的命
当少年的目光扫到最末那句所有人都只能认命时,像是被踩到尾巴,原本压抑的嗓音陡然拔高。
直到对上顾夜诧异的目光,少年才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咳嗽一声,咳,我的意思是……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放弃希望。
顾夜咬唇苦笑,犹豫许久,才安静地在地上写写画画:
可……我就是信啊。
就像今天虽然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
但因此能与你相识,就像一束突然照进我黑暗生命里的光
你说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命呢?
写完最后一句,顾夜羞赧地将一缕黑发绕至耳后,怯怯地顺着那个动作抬眸望去。
却见少年整个人呆坐在那,下意识对上她的眼睛。
然后,轰——
明明人脸红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可顾夜分明听到了他脑袋热炸的动静,也几乎能幻视有一团粉红的蘑菇云从少年的脑袋上蒸腾。
不错,这鱼儿上钩了。
从粗浅的民间心理学角度来讲,一个人越是强调自己不相信什么,那么他的内心深处往往就越是在意那个东西。
就像那些整天把我命由我不由天挂在嘴边的人,骨子里反倒容易迷信命运的安排。
在这里,顾夜还要特别感谢一下林庭那位自作聪明的父亲。
是他的良苦用心导致适得其反,父爱如山天崩地裂,一下压垮了他的好大儿还有自己这个倒霉蛋,逼她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狗急跳墙。
反正横竖都是坐牢,被判刑关进去是名正言顺地坐牢,被林庭以妻子的名义保释出去,那更是另一种意义上永无天日的坐牢。
前者看押她的好歹是狱警,而后者……大概已经疯了。
遇到疯子还不赶紧想办法跑路的人,那绝对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因而眼下,无权无势又黔驴技穷的顾夜只能将最后一块宝压在这个少年身上了。
回想初见时的情景,这个少年明显能读懂自己的手语,而且看上去还良心未泯。
除非家里也有聋哑人亲属,否则就足以说明他接受过相当广泛和良好的教育。
何况那时面对劫持他不是很拽地对劫匪说了呵,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敢对我动手。
但愿他真的知道他是谁。
就在顾夜心中各种念头飞转之际,耳边突然传来少年结结巴巴的询问:
现、现在……结、结结婚的话会、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啊?
顾夜疑惑地抬起头,却见那少年第一次将那张俊朗的脸完整地对向她。
不仅仅是脸,他的脖子、耳朵,甚至锁骨都统统熟成了番茄色。
那对墨绿色的猫眼此刻更是波光潋滟,仿佛盛满了整个春天的湖水,清晰倒映着顾夜的身影。
少年又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大声宣布: 但是……我……愿意
啥?
顾夜嘴角的微笑僵硬又茫然,她歪了歪头,用眼神无声询问你愿意个啥?
明、明知故问少年闷闷地哼了一声, 侧开头,只留给顾夜一个通红的耳廓: 当然是……愿意,结婚啊。
顾夜: ……
神经病吧
自己连他名字都还不知道,怎么就又一步到位要结婚了?
难道民政局是单独给他们下达 KPI 指标了吗, 不结婚就枪毙?
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逮着个活的就往死里抢婚?
然而也就在这时, 牢房的金属门被从外哒咔解锁——
哎、哎呀……邵、邵先生真的是您啊
顾夜定睛一看,来人可不正是前不久才一脚将她左手手背踩得红肿的那个胖督察员吗?
只是此刻,胖督察员却对着少年点头哈腰,恨不能拿他圆滚滚的上半身当扇子扇风: 您看这事闹的,都是一场误会方才多多有得罪您现在……现在随时都可以离开了请请
哦。
在看到胖督察员的那一刻,少年还泛红的脸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他平静地站起身, 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盖在顾夜身上。
少年接着伸出手, 动作自然地将顾夜也拉了起来。
还有她。少年握紧了顾夜的手,目光转向那个一脸谄媚的督察员, 她要和我一起走。
这、这个……
胖督察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犹豫和为难。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顾夜, 似乎在评估她的分量,又迅速将目光移回到少年那双平静无波的墨绿色眼眸上。
瞬间, 胖督察员只觉得自己的后腰被枪口抵住了一般,立刻道: 当然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这位……咳, 这位小姐自然也是可以一起离开的
就这样,在一种近乎荒诞的氛围中,顾夜被少年紧紧地牵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拘禁所。
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连一张最基本的保证书都不需要签,比离家出走还要潇洒随便。
顾夜不禁有些呆愣地回头。
先是看了一眼身后那个边擦汗边谄笑道邵先生慢走有空常来……啊呸不是我的意思是……向邵家问好的胖督察员。
又扫向拘禁所门口左右两列保镖, 当少年走过时,他们齐刷刷地躬身, 恭敬到了极点。
最后,顾夜扭回头,看向不远处那辆加长款豪华黑色悬浮轿车上。
车身线条流畅, 散发着一种低调的压迫感,车窗是单向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顾夜突然停下了脚步。
少年也跟着停下: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