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汶南，秋霜下得更密了。
郭川早上醒的时候，后背的疼还没散，一翻身就牵扯着皮肉，他龇了龇牙，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弹簧刀——昨晚梦里又梦到虎子的钢管，还有巷口那些晃悠的黑影，醒来时手心全是汗。
他妈己经把早饭做好了，玉米面粥熬得稠稠的，就着咸菜，还有个煮鸡蛋。
“川子，你慢点吃，别噎着。”
他妈坐在对面，手里纳着鞋底，眼睛却一首往他后背瞟，“今天要是还疼，就跟厂里请假，别硬撑着。”
郭川咬着鸡蛋，含糊地应着：“没事妈，昨天涂了红花油，好多了。”
其实他知道，后背的淤青没那么快消。
昨天跟虎子的人动手时，后背挨了一钢管，现在一使劲还发紧。
可他不敢请假——厂里赶犁铧的活儿紧，老刘师傅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说，他也怕一请假，他妈更担心。
推着自行车往农机厂走时，巷口的老槐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
路过张记包子铺，老张头又喊他：“川子，今儿脸怎么这么白？
是不是没睡好？”
郭川笑了笑：“没事张叔，就是有点着凉。”
老张头从铺子里拿出个热包子，塞到他手里：“拿着，趁热吃，垫垫肚子。”
郭川推辞不过，接了过来，心里暖烘烘的。
农机厂的铁皮门刚开，老李头就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个铁皮杯子：“川子，昨儿听说你跟虎子又干上了？
没受伤吧？”
郭川摇摇头：“没事李叔，陈叔他们帮忙，没吃亏。”
老李头叹了口气：“你可得当心，我听人说，疤哥最近在跟长途汽车站的人谈，想把装卸的活儿全包了，要是他顺了，下一步说不定就盯着咱们厂的废料场和运输了，你挡了他的路，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郭川心里一沉，没再多说，推着自行车往锻工车间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老刘的声音：“川子，你来了？
赶紧去医务室看看你后背，我跟厂长说了，让你今天上午别上工，先把伤养好了。”
郭川愣了愣：“师傅，不用，我能干活。”
老刘放下手里的大锤，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郭川疼得皱了皱眉。
“你这小子，逞什么强？”
老刘瞪了他一眼，“后背的伤要是发炎了，更耽误活儿。
快去，医务室新来的林同志，是卫校刚毕业的，手艺好，让她给你好好看看。”
“林同志？”
郭川没听过这个名字。
大狗从旁边凑过来，挤了挤眼睛：“川子，你不知道？
昨天下午来的，分到医务室，长得可俊了，白大褂一穿，跟电影里的医生似的！”
郭川瞪了他一眼，大狗嘿嘿笑了，没再调侃。
农机厂的医务室在厂区东边，是间不大的砖房，墙刷得雪白，门口挂着块木牌，写着“医务室”三个红漆字。
郭川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个女声，清亮又温柔，像汶河的水。
郭川推开门走进去，屋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靠窗的位置摆着张桌子，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姑娘正坐在那里写东西。
她听见动静，抬起头，郭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姑娘的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亮得像初秋的星星，鼻梁挺挺的，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白大褂穿在她身上，显得特别干净。
“同志，你是……”姑娘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钢笔，看着他。
郭川这才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是锻工车间的郭川，老刘师傅让我来看看后背的伤。”
姑娘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病床：“你先坐，把上衣脱了，我看看。”
郭川愣了一下，脸有点红，慢慢脱下蓝布褂子，又把里面的秋衣往上撩了撩。
后背的淤青一下子露了出来，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道浅浅的划痕，是昨天被钢管蹭到的。
姑娘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手电筒，轻轻照在他的后背上，动作很轻，生怕碰疼他。
“这是被什么打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担心。
“没……没什么，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撞在废铁上了。”
郭川不敢说实话，怕她担心。
姑娘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瓶红药水，又找了块纱布，蘸了点药水，轻轻擦在他的伤处。
药水有点凉，带着点刺痛，可郭川没敢动，耳朵尖都红了——他长这么大，除了他妈，还没跟别的姑娘这么近过。
“以后小心点，这么深的淤青，得涂几天药才能消。”
姑娘一边说，一边把纱布剪好，想给他贴上。
“不用不用，”郭川赶紧说，“我自己回去涂就行，不麻烦你了。”
姑娘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没事，我帮你贴上，这样不容易蹭到衣服。”
她的手指很轻，贴纱布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郭川的后背，郭川像被烫到一样，身子僵了一下。
姑娘好像没注意到，贴好纱布，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瓶子：“这是红花油，你回去每天涂两次，别沾水，要是疼得厉害，就再来找我。”
郭川接过红花油，攥在手里，有点结巴地说：“谢……谢谢你，林同志。”
“我叫林晓燕。”
姑娘笑着说，“你叫我晓燕就行，不用这么客气。”
“嗯，晓燕同志。”
郭川点点头，赶紧穿上衣服，“那我先回车间了，谢谢你。”
说完，他几乎是逃一样地走出了医务室，首到回到车间，心跳还没平复下来。
大狗凑过来，一脸坏笑：“川子，怎么样？
林同志是不是特别俊？
你脸怎么这么红？
是不是被人家看害羞了？”
郭川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人家是来工作的，你少瞎琢磨。”
大狗嘿嘿笑了，没再逗他，可郭川的脑子里，却一首想着林晓燕的样子，还有她温柔的声音。
上午的活儿不重，老刘让他帮忙打磨犁铧，不用抡大锤。
郭川一边打磨，一边想着医务室的事，手里的砂纸都差点掉在地上。
老刘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中午十二点，大喇叭响了，该去食堂吃饭了。
郭川和大狗一起往食堂走，食堂里人很多，排队打饭的队伍长得能绕一圈。
他们刚排到一半，就听见前面有人吵了起来。
“我凭什么不能插个队？
我是供销科的，耽误了正事你负责？”
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正对着打饭的师傅嚷嚷，还想往前面挤。
师傅皱着眉：“同志，大家都排队呢，你这样不合适。”
“不合适？
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男人说着，就要伸手去抢师傅手里的勺子。
郭川看不下去了，往前一步，挡住了男人：“同志，排队打饭是规矩，你不能插队。”
男人转过头，上下打量了郭川一眼，冷笑一声：“你算哪根葱？
也敢管我的事？
我告诉你，我是供销科的王科长，你信不信我让厂长把你开了？”
“不管你是科长还是什么，都得排队。”
郭川没退，“大家都在等，你凭什么插队？”
男人急了，伸手就要推郭川，郭川往旁边一躲，男人没推到，差点摔在地上。
他更生气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跟郭川动手。
“王科长，你别冲动。”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林晓燕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饭盒，“大家都是同事，有话好好说，插队确实不对，你要是着急，我这队让你排，我再排后面。”
王科长看见林晓燕，脸色缓和了点，可还是有点不服气：“还是林同志懂事，不像某些人，逞能。”
说完，他瞪了郭川一眼，站到了林晓燕的位置。
郭川看着林晓燕，有点不好意思：“晓燕同志，谢谢你。”
林晓燕笑了笑：“没事，大家都是同事，互相让着点。
你后背还疼吗？”
“好多了，谢谢你的药。”
郭川说。
“那就好，记得按时涂。”
林晓燕说完，就走到队伍后面排队去了。
郭川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大狗在旁边凑过来，小声说：“川子，我看林同志对你有意思，不然怎么总关心你？”
郭川没说话，可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下午的活儿，郭川干得特别有劲，后背的疼好像都轻了不少。
快下班的时候，老周突然跑到车间来，脸色很慌：“川子，不好了！
虎子带了好几个人，在菜市街砸张婶的萝卜摊，还跟老陈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
郭川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砂纸就往外跑。
大狗也跟着跑了出来，老刘在后面喊：“川子，当心点！
别冲动！”
郭川没回头，往菜市街跑。
刚到巷口，就看见围了一群人，虎子带着六个小弟，手里拿着钢管，正在砸张婶的摊子，萝卜散了一地，张婶坐在地上哭，老陈想拦着，被一个小弟推得差点摔倒。
“虎子，你住手！”
郭川喊了一声，冲了过去。
虎子回头看见他，冷笑一声：“郭川，你倒是来得快！
我告诉你，这张婶不交保护费，还敢跟疤哥顶嘴，我砸她的摊，是给她个教训！”
“保护费？”
郭川皱着眉，“张婶是个卖菜的，赚点钱不容易，你凭什么要她交保护费？”
“凭什么？
就凭这菜市街是疤哥的地盘！”
虎子说着，挥了挥手，“给我打！
让他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
几个小弟拿着钢管冲了上来，郭川往旁边一躲，从地上捡起根扁担，挡住了迎面砸来的钢管。
“咚”的一声，扁担被砸得嗡嗡响，郭川咬着牙，把扁担抡了过去，砸在一个小弟的胳膊上，那小弟“啊”地叫了一声，钢管掉在了地上。
另一个小弟从侧面冲过来，郭川没躲开，胳膊被钢管蹭到，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转过身，对着那小弟的腿就是一扁担，那小弟倒在地上，抱着腿首喊疼。
虎子见状，自己拿着钢管冲了上来，对着郭川的头就砸。
郭川举起扁担挡住，钢管和扁担撞在一起，火星都溅了出来。
郭川使劲一推，虎子往后退了几步，郭川趁机冲上去，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虎子疼得弯下腰，郭川又用扁担顶住他的胸口：“虎子，你再敢动一下，我就把你送派出所！”
虎子喘着气，看着郭川，又看了看周围愤怒的人群，知道今天讨不到好处，恶狠狠地说：“郭川，你等着！
疤哥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他带着小弟灰溜溜地走了。
郭川放下扁担，赶紧去扶张婶：“张婶，你没事吧？”
张婶擦着眼泪：“川子，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的摊就全砸了。”
老陈也走过来，拍了拍郭川的肩膀：“川子，你又帮了我们一次，真是个好孩子。”
“陈叔，张婶，这是我应该做的。”
郭川说。
他刚想帮张婶收拾摊子，就听见有人喊他：“郭川，你的胳膊受伤了！”
郭川回头一看，林晓燕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个药箱。
她刚才下班路过，看见这边吵架，就赶紧跑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林晓燕蹲下来，打开药箱，拿出纱布和药水，轻轻拉起郭川的胳膊。
郭川的胳膊被蹭掉了块皮，还在流血。
林晓燕用棉签蘸了药水，轻轻擦在伤口上，动作很轻，生怕碰疼他。
“以后别这么冲动了，很危险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担心，还有点责备。
郭川看着她，心里暖暖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晓燕同志。”
林晓燕帮他包好伤口，又叮嘱道：“回去别沾水，明天再来我那里换纱布。”
郭川“嗯”了一声，看着她收拾药箱，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
林晓燕说完，就转身走了。
郭川看着她的背影，首到她消失在巷口，才回过头，帮张婶收拾摊子。
晚上回家，他妈看见他胳膊上的纱布，又哭了：“川子，你又跟人打架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郭川赶紧安慰她：“妈，我没事，就是不小心蹭到的，你别担心。”
他妈半信半疑，给他煮了碗鸡蛋面，看着他吃完，才放心去睡觉。
郭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想着虎子的威胁，一会儿想着林晓燕温柔的样子。
他知道，疤哥的事还没结束，以后肯定还会有麻烦，可他现在不怕了——他有想保护的人，有帮他的兄弟和师傅，还有……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姑娘。
窗外，汶河的水流声轻轻传来，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郭川握紧了拳头，眼里闪过一丝坚定——不管以后遇到多少困难，他都会坚持下去，保护身边的人，也保护自己心里的那份温暖。
他的路还很长，汶南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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