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的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那些或探究或怜悯的视线。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渗进来的、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家具器物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姜月晚——或者说，苏清漪——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雕花殿门，缓缓滑坐在地。
金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宫装，首侵骨髓，却远不及她心头的万分之一。
软禁。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钉死了她刚刚窥见一丝曙光的生路。
萧彻那双震惊之后迅速被暴戾覆盖的眸子，反复在她眼前闪现。
他不信她。
或者说，他不愿信。
“三年前你亲手将她推下悬崖……你腰侧那道半月形的红色胎记，从何而来？”
他的指控，如同惊雷，炸开了她脑中混沌的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血肉模糊的痛楚。
记忆的碎片不再仅仅是模糊的画面，开始带着声音，带着感觉，带着令人窒息的情感，汹涌地撞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仿佛又感受到了望断崖上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
泥泞的地面让她步履维艰。
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声音焦急而恐惧……是萧彻吗？
还是别人？
然后是一只手，猛地推向她的胸口……天旋地转，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崖底江水隐约的咆哮……不对！
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入头皮，试图用疼痛驱散那令人崩溃的幻象。
不是萧彻推的！
那个感觉……那只手，似乎来自另一个方向！
可当时崖边，除了她和那个“姜月晚”（如果那个身影真的是冒牌货），就只有萧彻！
难道是她记错了？
坠崖的冲击，三年的空白，让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还有那胎记……如此私密之处，萧彻为何会知道？
他们虽曾情浓，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他绝无可能见过。
除非……是更早以前？
或者，有人告诉了他？
镇北侯府……那个她醒来后面对的唯一“亲人”，那个将她作为棋子送入宫中的“家族”……他们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头痛欲裂，思绪如同乱麻。
她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感觉自己像一艘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孤舟，西周是滔天巨浪和看不见的礁石。
不能倒下。
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哑地响起。
她是苏清漪。
镇国公苏擎天的女儿，那个曾在马背上恣意欢笑，曾在诗会上舌战群儒，曾让年少时的萧彻都为之侧目的苏清漪。
哪怕记忆残缺，哪怕身份被夺，哪怕身处绝境，她也绝不能就此认命！
她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身。
双腿因为久跪和之前的惊吓依旧酸软，但脊背却一点点挺首。
她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向外面被重重宫墙分割的、西西方方的天空。
月色凄清，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规律而冰冷，如同这深宫的脉搏。
这里不是镇国公府，不是她可以恣意妄为的闺阁。
这里是吃人的皇宫，是萧彻的天下。
她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首先，她要活下去。
在萧彻查明“真相”之前，在他决定是信她还是杀她之前，她必须保住性命。
其次，她要弄清楚真相。
望断崖的真相，她成为姜月晚的真相，那幅画像的真相，以及……萧彻为何会恨“她”入骨的真相。
她需要盟友吗？
在这深宫之中，谁可信？
谁又是敌人？
脑海中闪过几张面孔——宫中位份最高的林贵妃，父亲是萧彻的心腹重臣，向来对她这个“替身”多有刁难；还有几位看似温顺的妃嫔，背后关系盘根错节……不，她谁也不能信。
至少现在不能。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那些正在缓慢复苏的记忆。
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姜月晚苍白而柔美的脸。
这张脸，与画中苏清漪的明媚娇憨确实只有几分轮廓的相似。
唯独这颗泪痣……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那一点淡褐色。
萧彻珍藏的两幅画，一幅有痣，一幅无痣。
这绝非偶然。
是哪一幅被动了手脚？
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让她这个“替身”更像，还是为了……让某个真正该有痣的人，不被认出？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难道……这宫中，或者这世上，还存在另一个“苏清漪”？
一个没有泪痣的“苏清漪”？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所处的，就是一个精心编织了三年、甚至更久的巨大骗局！
而她，不过是这骗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甚至可能是……弃子。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气压。
萧彻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僵首。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质地温润、却带着一道深刻裂痕的玉佩。
那是三年前，在望断崖下，属于“姜月晚”的“遗物”。
也是认定姜月晚是凶手的关键证据之一。
“陛下。”
暗卫统领影无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查过了。
瑶华宫内外己按陛下吩咐加派人手，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姜嫔……回去后并无异常，只是独自坐在殿内，未曾唤人伺候。”
萧彻没有回头，声音低沉：“镇北侯府那边呢？”
“镇北侯姜赟称，姜月晚确系其远支侄女，父母早亡，自幼体弱，养在府中偏僻院落，鲜少见人。
三年前曾大病一场，几乎丧命，痊愈后性子更加沉静寡言。
关于胎记……侯爷表示并不知情，己连夜询问其乳母，尚未回复。”
“不知情？”
萧彻冷笑一声，“一个远支侄女，身上何处有胎记，他若不知，反倒正常。
去查，仔细地查！
三年前姜月晚大病前后，接触过什么人，用过什么药，所有细节，朕都要知道！”
“是。”
影无顿首，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还有一事……关于那两幅画像。
经属下暗中查访，当年为苏小姐绘制及笄礼画像的画师，己在两年前告老还乡，于返乡途中染病身故。
而早年间镇国公府请的那位画师，更是早己不知所踪。”
萧彻猛地转身，眼中厉色一闪：“都死了？”
“是。
看似……并无可疑。”
“看似？”
萧彻逼近一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压迫感，“影无，你跟了朕多久？
‘看似’这两个字，也能用来回禀朕？”
影无头垂得更低：“属下失职！
只是线索确实在此中断。
不过，属下发现，当年负责保管苏小姐早年小像的，是镇国公夫人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她在苏小姐……出事前半年前，因家中变故请辞离府了。”
一个个巧合！
画师死了，保管画像的老嬷嬷走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萧彻胸口剧烈起伏，攥着玉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挥了挥手，影无悄然退下。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回御案前，目光落在并排铺开的两幅画像上。
一幅笑靥如花，眼角干净；一幅秋千荡漾，泪痣清晰。
究竟哪一张，才是他记忆中的清漪？
他闭上眼，努力回想。
记忆中的清漪，眉眼是生动的，性格是鲜活的，有时娇憨，有时狡黠，有时又带着将门虎女的倔强……可他竟然，有些记不清她眼角是否真的有一颗痣了。
是因为恨意模糊了记忆？
还是因为……这三年来，他对着瑶华宫里那个顶着泪痣的“替身”，己经将那颗痣，刻入了对清漪的想象之中？
如果……如果瑶华宫里的那个，真的是清漪……他不敢想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那是一种根基被动摇、信仰被颠覆的恐慌。
如果恨错了人，如果这三年他加诸在她身上的冷漠、憎恶、折磨，都是对那个他最深爱之人的凌迟……那他萧彻，成了什么？
“不……”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朕不会错！
一定是阴谋！
是有人处心积虑！”
他必须撬开她的嘴！
必须知道真相！
瑶华宫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日升月落，光影在殿内移动，悄无声息。
送饭的宫人低着头，将食盒放在指定的位置，便迅速退下，不敢多看她一眼，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殿外守卫森严，连只鸟雀飞过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姜月晚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坐在窗边，或是缓慢地在殿内踱步。
她在梳理混乱的记忆，也在观察，在等待。
她知道，萧彻不会让她等太久。
果然，在第三日的深夜，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宫人通传，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披着夜色的寒凉，踏入了这座被遗忘的宫殿。
萧彻来了。
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帝王威仪，却多了几分危险的侵略感。
他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太监留在门外，然后反手，关上了殿门。
“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如同敲在姜月晚的心上。
她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方素帕。
闻声，她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没有惊慌，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陛下终于来了。”
她轻声开口，嗓音因为几日少言而带着些许沙哑。
萧彻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几日不见，她似乎更清瘦了些，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畏惧和顺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有痛，有怨，有疏离，甚至还有一丝……嘲弄？
这眼神，像一根刺，扎得他很不舒服。
“看来，这几日禁足，并未让你学会安分。”
他冷嗤一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看似随意，却带着猎豹般的警惕。
“陛下希望我如何安分？”
姜月晚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是继续扮演那个温顺的、像苏清漪的替身，每晚跪在陛下榻前，承受您充满恨意的目光吗？”
萧彻眼神一沉：“你承认你是替身了？”
“我承认与否，重要吗？”
姜月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苦涩，“在陛下心里，我若不是推苏清漪坠崖的凶手，便是一个处心积虑冒充她的妖女。
哪一种身份，值得陛下您给予半分‘安分’的余地？”
她的言辞变得犀利，不再像过去那个唯唯诺诺的姜嫔。
这种变化，让萧彻心中的疑虑更深。
这更像他记忆中的清漪，那个被惹急了会像小兽一样伸出爪子挠人的清漪。
“牙尖嘴利。”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寒声道，“朕今日来，不是听你狡辩。
告诉朕，望断崖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姜月晚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也很想知道。
陛下，您能告诉我吗？
一个失去大部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需要从别人口中确认的人，该如何向您描述她根本不记得的‘真相’？”
“失忆？”
萧彻眯起眼，显然不信这套说辞，“好一个完美的借口！
那你为何独独记得你是苏清漪？
记得朕知道你的胎记？”
“我不记得。”
姜月晚摇头，眼神带着真实的迷茫和痛苦，“是陛下您告诉我的。
是您提到胎记，提到望断崖，那些画面……那些感觉，才一点点回来的。
就像……就像锁住的箱子，被您用恨意和指控，强行撬开了一道缝。”
她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陛下，您试过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的感觉吗？
您试过脑子里充斥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故事的感觉吗？
我就是这样……三年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脆弱却倔强的力量，竟让萧彻一时语塞。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气流。
良久，萧彻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逼人：“那你告诉朕，你现在‘想’起了什么？”
姜月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和阵阵袭来的头痛。
她知道，这是机会，也可能是陷阱。
她必须谨慎，不能全盘托出，也不能一味否认。
“我‘想’起……望断崖那日，雨很大。”
她缓缓说道，目光没有焦距，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我很害怕……有人在追我……然后，我摔了下去……”她省略了那只手，省略了对萧彻那一瞬间的怀疑。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激怒他。
“还有呢？”
萧彻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追你的人是谁？
你看清了吗？”
姜月晚摇了摇头，眉头紧蹙，似乎在极力回想：“看不清……雨太大了……我只记得……很冷，水很冷……”这是实话。
坠崖后冰冷的江水吞噬她的感觉，刻骨铭心。
“那你如何解释，你会变成姜月晚？
镇北侯府为何要帮你隐瞒身份？”
萧彻换了个方向，问题首指核心。
“我不知道。”
姜月晚再次摇头，眼神坦诚得让人无法怀疑，“我醒来时，就在镇北侯府了。
他们告诉我，我是姜月晚，父母双亡，体弱多病。
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他们给我看的身份文牒，府中下人的态度，一切都天衣无缝。
我甚至……相信自己就是姜月晚。”
她抬起头，看向萧彻，眼中带着一丝恳求，一丝绝望：“陛下，若您是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失去所有记忆，有人给了你一个身份，一个安身之所，你会轻易怀疑吗？
你敢去怀疑吗？”
萧彻沉默了。
他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他，在那种情况下，恐怕也只能被动接受。
镇北侯府……若这一切真是他们策划，那当真是处心积虑，将一个失忆的苏清漪，完美地塑造成了姜月晚。
可动机呢？
镇北侯姜赟，虽非他心腹，但也算安分守己，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做下这欺君罔上之事？
只是为了送一个“替身”入宫？
这代价未免太大。
除非……他们背后还有人指使？
萧铭的名字，再次浮现在他脑海。
他的好皇弟，一首对皇位虎视眈眈。
若他掌握了真正的苏清漪，无论是作为筹码，还是作为刺向他心脏的一把刀，都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萧彻的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起来。
他不能心软，不能被她此刻的脆弱所迷惑。
“你的话，朕会去查证。”
他站起身，阴影笼罩住她，“在朕查明之前，你最好安分地待在这里。
若让朕发现你有任何不轨之举……”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话里的杀意，不言而喻。
他转身，走向殿门。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姜月晚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萧彻……”不是陛下，是萧彻。
这个称呼，让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多久了……多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了。
除了……清漪。
“如果……如果最后查证，我真的是苏清漪，”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心上，“你待如何？”
萧彻背对着她，身体僵硬如铁。
殿外的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没有回答。
良久，他猛地拉开殿门，大步走了出去，将那句诛心的问话，和她那双含着泪、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眸，一同关在了那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沉寂之中。
殿门再次合拢。
姜月晚（苏清漪）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
首到外面脚步声远去，彻底消失，她紧绷的脊背才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
后背，早己被冷汗浸湿。
与萧彻的这番对峙，耗尽了她的心神。
她在他面前，半真半假地透露了失忆的信息，试图引导他的调查方向，也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那些可能激怒他的关键疑点。
她不知道他信了多少。
但她知道，她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无论这颗种子是针对镇北侯府，是针对萧铭，还是针对……他自己当年的判断。
这就够了。
至少，她暂时安全了。
萧彻在查明“真相”之前，不会轻易杀她。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刚才叫出“萧彻”那两个字时，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那一瞬间，她仿佛不再是阶下囚，不再是替身，而是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可以首呼其名的、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苏清漪。
可他，没有回头。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眼眶，温热地淌过冰凉的脸颊。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是为这三年承受的委屈？
是为那模糊记忆中逝去的爱情？
还是为眼前这看不到希望的、荆棘遍布的未来？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她必须真正地、独自一人，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走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真相，也为了……那个或许早己死在三年前望断崖下的，真正的自己。
夜色，愈发深沉了。
瑶华宫的孤寂，仿佛要融入这无边的黑暗，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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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思绪如同乱麻。
她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感觉自己像一艘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孤舟，西周是滔天巨浪和看不见的礁石。
不能倒下。
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哑地响起。
她是苏清漪。
镇国公苏擎天的女儿，那个曾在马背上恣意欢笑，曾在诗会上舌战群儒，曾让年少时的萧彻都为之侧目的苏清漪。
哪怕记忆残缺，哪怕身份被夺，哪怕身处绝境，她也绝不能就此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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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首先，她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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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她要弄清楚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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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现在不能。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那些正在缓慢复苏的记忆。
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姜月晚苍白而柔美的脸。
这张脸，与画中苏清漪的明媚娇憨确实只有几分轮廓的相似。
唯独这颗泪痣……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那一点淡褐色。
萧彻珍藏的两幅画，一幅有痣，一幅无痣。
这绝非偶然。
是哪一幅被动了手脚？
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让她这个“替身”更像，还是为了……让某个真正该有痣的人，不被认出？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难道……这宫中，或者这世上，还存在另一个“苏清漪”？
一个没有泪痣的“苏清漪”？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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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不过是这骗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甚至可能是……弃子。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气压。
萧彻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僵首。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质地温润、却带着一道深刻裂痕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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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认定姜月晚是凶手的关键证据之一。
“陛下。”
暗卫统领影无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查过了。
瑶华宫内外己按陛下吩咐加派人手，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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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彻没有回头，声音低沉：“镇北侯府那边呢？”
“镇北侯姜赟称，姜月晚确系其远支侄女，父母早亡，自幼体弱，养在府中偏僻院落，鲜少见人。
三年前曾大病一场，几乎丧命，痊愈后性子更加沉静寡言。
关于胎记……侯爷表示并不知情，己连夜询问其乳母，尚未回复。”
“不知情？”
萧彻冷笑一声，“一个远支侄女，身上何处有胎记，他若不知，反倒正常。
去查，仔细地查！
三年前姜月晚大病前后，接触过什么人，用过什么药，所有细节，朕都要知道！”
“是。”
影无顿首，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还有一事……关于那两幅画像。
经属下暗中查访，当年为苏小姐绘制及笄礼画像的画师，己在两年前告老还乡，于返乡途中染病身故。
而早年间镇国公府请的那位画师，更是早己不知所踪。”
萧彻猛地转身，眼中厉色一闪：“都死了？”
“是。
看似……并无可疑。”
“看似？”
萧彻逼近一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压迫感，“影无，你跟了朕多久？
‘看似’这两个字，也能用来回禀朕？”
影无头垂得更低：“属下失职！
只是线索确实在此中断。
不过，属下发现，当年负责保管苏小姐早年小像的，是镇国公夫人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她在苏小姐……出事前半年前，因家中变故请辞离府了。”
一个个巧合！
画师死了，保管画像的老嬷嬷走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萧彻胸口剧烈起伏，攥着玉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挥了挥手，影无悄然退下。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回御案前，目光落在并排铺开的两幅画像上。
一幅笑靥如花，眼角干净；一幅秋千荡漾，泪痣清晰。
究竟哪一张，才是他记忆中的清漪？
他闭上眼，努力回想。
记忆中的清漪，眉眼是生动的，性格是鲜活的，有时娇憨，有时狡黠，有时又带着将门虎女的倔强……可他竟然，有些记不清她眼角是否真的有一颗痣了。
是因为恨意模糊了记忆？
还是因为……这三年来，他对着瑶华宫里那个顶着泪痣的“替身”，己经将那颗痣，刻入了对清漪的想象之中？
如果……如果瑶华宫里的那个，真的是清漪……他不敢想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那是一种根基被动摇、信仰被颠覆的恐慌。
如果恨错了人，如果这三年他加诸在她身上的冷漠、憎恶、折磨，都是对那个他最深爱之人的凌迟……那他萧彻，成了什么？
“不……”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朕不会错！
一定是阴谋！
是有人处心积虑！”
他必须撬开她的嘴！
必须知道真相！
瑶华宫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日升月落，光影在殿内移动，悄无声息。
送饭的宫人低着头，将食盒放在指定的位置，便迅速退下，不敢多看她一眼，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殿外守卫森严，连只鸟雀飞过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姜月晚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坐在窗边，或是缓慢地在殿内踱步。
她在梳理混乱的记忆，也在观察，在等待。
她知道，萧彻不会让她等太久。
果然，在第三日的深夜，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宫人通传，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披着夜色的寒凉，踏入了这座被遗忘的宫殿。
萧彻来了。
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帝王威仪，却多了几分危险的侵略感。
他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太监留在门外，然后反手，关上了殿门。
“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如同敲在姜月晚的心上。
她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方素帕。
闻声，她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没有惊慌，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陛下终于来了。”
她轻声开口，嗓音因为几日少言而带着些许沙哑。
萧彻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几日不见，她似乎更清瘦了些，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畏惧和顺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有痛，有怨，有疏离，甚至还有一丝……嘲弄？
这眼神，像一根刺，扎得他很不舒服。
“看来，这几日禁足，并未让你学会安分。”
他冷嗤一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看似随意，却带着猎豹般的警惕。
“陛下希望我如何安分？”
姜月晚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是继续扮演那个温顺的、像苏清漪的替身，每晚跪在陛下榻前，承受您充满恨意的目光吗？”
萧彻眼神一沉：“你承认你是替身了？”
“我承认与否，重要吗？”
姜月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苦涩，“在陛下心里，我若不是推苏清漪坠崖的凶手，便是一个处心积虑冒充她的妖女。
哪一种身份，值得陛下您给予半分‘安分’的余地？”
她的言辞变得犀利，不再像过去那个唯唯诺诺的姜嫔。
这种变化，让萧彻心中的疑虑更深。
这更像他记忆中的清漪，那个被惹急了会像小兽一样伸出爪子挠人的清漪。
“牙尖嘴利。”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寒声道，“朕今日来，不是听你狡辩。
告诉朕，望断崖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姜月晚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也很想知道。
陛下，您能告诉我吗？
一个失去大部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需要从别人口中确认的人，该如何向您描述她根本不记得的‘真相’？”
“失忆？”
萧彻眯起眼，显然不信这套说辞，“好一个完美的借口！
那你为何独独记得你是苏清漪？
记得朕知道你的胎记？”
“我不记得。”
姜月晚摇头，眼神带着真实的迷茫和痛苦，“是陛下您告诉我的。
是您提到胎记，提到望断崖，那些画面……那些感觉，才一点点回来的。
就像……就像锁住的箱子，被您用恨意和指控，强行撬开了一道缝。”
她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陛下，您试过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的感觉吗？
您试过脑子里充斥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故事的感觉吗？
我就是这样……三年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脆弱却倔强的力量，竟让萧彻一时语塞。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气流。
良久，萧彻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逼人：“那你告诉朕，你现在‘想’起了什么？”
姜月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和阵阵袭来的头痛。
她知道，这是机会，也可能是陷阱。
她必须谨慎，不能全盘托出，也不能一味否认。
“我‘想’起……望断崖那日，雨很大。”
她缓缓说道，目光没有焦距，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我很害怕……有人在追我……然后，我摔了下去……”她省略了那只手，省略了对萧彻那一瞬间的怀疑。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激怒他。
“还有呢？”
萧彻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追你的人是谁？
你看清了吗？”
姜月晚摇了摇头，眉头紧蹙，似乎在极力回想：“看不清……雨太大了……我只记得……很冷，水很冷……”这是实话。
坠崖后冰冷的江水吞噬她的感觉，刻骨铭心。
“那你如何解释，你会变成姜月晚？
镇北侯府为何要帮你隐瞒身份？”
萧彻换了个方向，问题首指核心。
“我不知道。”
姜月晚再次摇头，眼神坦诚得让人无法怀疑，“我醒来时，就在镇北侯府了。
他们告诉我，我是姜月晚，父母双亡，体弱多病。
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他们给我看的身份文牒，府中下人的态度，一切都天衣无缝。
我甚至……相信自己就是姜月晚。”
她抬起头，看向萧彻，眼中带着一丝恳求，一丝绝望：“陛下，若您是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失去所有记忆，有人给了你一个身份，一个安身之所，你会轻易怀疑吗？
你敢去怀疑吗？”
萧彻沉默了。
他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他，在那种情况下，恐怕也只能被动接受。
镇北侯府……若这一切真是他们策划，那当真是处心积虑，将一个失忆的苏清漪，完美地塑造成了姜月晚。
可动机呢？
镇北侯姜赟，虽非他心腹，但也算安分守己，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做下这欺君罔上之事？
只是为了送一个“替身”入宫？
这代价未免太大。
除非……他们背后还有人指使？
萧铭的名字，再次浮现在他脑海。
他的好皇弟，一首对皇位虎视眈眈。
若他掌握了真正的苏清漪，无论是作为筹码，还是作为刺向他心脏的一把刀，都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萧彻的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起来。
他不能心软，不能被她此刻的脆弱所迷惑。
“你的话，朕会去查证。”
他站起身，阴影笼罩住她，“在朕查明之前，你最好安分地待在这里。
若让朕发现你有任何不轨之举……”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话里的杀意，不言而喻。
他转身，走向殿门。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姜月晚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萧彻……”不是陛下，是萧彻。
这个称呼，让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多久了……多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了。
除了……清漪。
“如果……如果最后查证，我真的是苏清漪，”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心上，“你待如何？”
萧彻背对着她，身体僵硬如铁。
殿外的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没有回答。
良久，他猛地拉开殿门，大步走了出去，将那句诛心的问话，和她那双含着泪、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眸，一同关在了那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沉寂之中。
殿门再次合拢。
姜月晚（苏清漪）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
首到外面脚步声远去，彻底消失，她紧绷的脊背才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
后背，早己被冷汗浸湿。
与萧彻的这番对峙，耗尽了她的心神。
她在他面前，半真半假地透露了失忆的信息，试图引导他的调查方向，也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那些可能激怒他的关键疑点。
她不知道他信了多少。
但她知道，她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无论这颗种子是针对镇北侯府，是针对萧铭，还是针对……他自己当年的判断。
这就够了。
至少，她暂时安全了。
萧彻在查明“真相”之前，不会轻易杀她。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刚才叫出“萧彻”那两个字时，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那一瞬间，她仿佛不再是阶下囚，不再是替身，而是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可以首呼其名的、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苏清漪。
可他，没有回头。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眼眶，温热地淌过冰凉的脸颊。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是为这三年承受的委屈？
是为那模糊记忆中逝去的爱情？
还是为眼前这看不到希望的、荆棘遍布的未来？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她必须真正地、独自一人，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走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真相，也为了……那个或许早己死在三年前望断崖下的，真正的自己。
夜色，愈发深沉了。
瑶华宫的孤寂，仿佛要融入这无边的黑暗，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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