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程猎户家的女儿成了学堂里唯二的学生。
先生回京那天,她骑上马,回头说: 记住,女子立世,要比男子多付十倍努力。但正因如此,我们的路才更值得走。
1
明昭程英快出来里正大人来传旨了
我正蹲在灶台前帮母亲添柴,听到喊声手一抖,火苗差点窜到袖口。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快步走出门,我紧跟在她身后,看见里正王叔站在晒谷场上,手里举着一卷黄绢,周围已经围了不少村民。
女帝陛下有旨王叔清了清嗓子,展开黄绢念道: 即日起,各州县设立女子学堂,免束修,学杂自备。凡年满七岁至十五岁女子,皆可入学……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我听见隔壁张婶尖着嗓子说: 女子读什么书?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李老汉蹲在石磨上吧嗒旱烟: 女娃娃认识自己夫君的名字就够了,花那冤枉钱……
肃静王叔敲了敲铜锣,这是圣旨县里派来的女先生三日后就到,想报名的来我这里登记
我拽着母亲的衣角,心跳如鼓。
灶台的火光映在我脸上,烫得厉害。
娘...我刚开口,母亲就叹了口气: 昭儿,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
学杂费我可以自己挣我急急地说,我可以多织布,可以上山采药……
父亲蹲在门槛上磨镰刀,突然插话: 让她去吧。女帝陛下不也是女子?如今不也坐稳了江山?
母亲瞪大眼睛看着父亲——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平日里连买盐都要算计三天的庄稼汉,此刻竟说出这样的话。
程猎户家的丫头也去。父亲补了一句,继续低头磨他的镰刀,两个丫头还可以做个伴。
2
三日后,我穿着补丁最少的衣服,背着母亲连夜缝制的布书包,站在村口等程英。
包里还装着父亲给我的几十文钱。
几十文钱——我们家半个月的开销。
远远看见她大步走来,腰间别着柴刀,头发胡乱扎成马尾,裤脚沾满泥巴。
快走快走她一把拽过我,再晚好位置都被占了
学堂设在废弃的土地庙里。
我们到时,已经有三个人在院子里站着了。
最前边正满脸不耐烦的那个我认得,是镇里地主家的大小姐。
她总是穿着绸缎衣裳,带着几个小丫鬟在街上的珍宝阁和成衣铺里挑选。
她旁边是一个瘦得像竹竿、眼睛红肿的小女孩儿,看起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最后是一个低着头绞手指的姑娘,看打扮像是镇上小商户的女儿。
这里站了我们五个,整个学堂也只有我们五个。
女先生姓周,约莫三十出头,眉间有道疤,说话却温声细语。
她让我们围坐在刚擦干净的神案旁,第一堂课不是认字,而是讲故事。
二十年前,我也和你们一样,是个乡下丫头。周先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后来我跟着女帝陛下打天下,从马前卒做到文书官。现在陛下让我来教你们,是因为她知道,女子的才智不该埋没在灶台和纺车前。
地主家的小姐打了个哈欠: 读书有什么用?我爹说了,反正我还有哥哥,我只要开心就行。
周先生不恼,只是问: 若有一天家道中落,你当如何?你的哥哥会养你一辈子?
那小姐愣住了。
识字可以看账本,算数可以管田亩,知礼可以明是非。周先生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这些本事,是别人抢不走的。
3
周先生让我们做了自我介绍。
原来那个瘦弱的姑娘是孤女,走投无路来到这里。
周先生说朝堂有文书,对于家境贫寒或就学困难者,学杂费可以由朝堂来出。
那商户的女儿来是因为父母说多识点字,以后可以嫁个更好的人家。
地主家的小姐就更不必说了,来这儿只是为了消磨时光。
好像只有我和程英,是真的想认真读书,为自己读书的。
4
才过了不到半月,地主家小姐就不来了——她说买东西可比背书有趣多了。
第一年结束,商户女儿定亲了,要回家待嫁。
她父母说识得几个字够用了。
第二年春天,孤女被县里一个员外看中,想要纳她为妾。
她说,虽然只是做妾,但也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闲散富贵日子。
最后只剩下我和程英。
为了不影响父母休息,我们总会在夜晚去柴房读书。
今天来我家,明天去她家,油灯总是一亮就是一夜。
柴房的屋顶漏着雨,我们缩在唯一干燥的角落里,就着微弱的油灯光亮读书。
程英烦躁地翻着《史记》,突然啪地合上竹简,惊得几只老鼠从供桌下窜过。
明昭,你看这段——她猛地凑过来,潮湿的头发蹭着我的脸颊,手指重重戳在《项羽本纪》上,『籍长尺余,力能扛鼎』,这才叫大丈夫
我正抄着《论语》,被她一撞,笔尖在简牍上拖出长长墨痕。
刚要发火,却看见她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灶膛里突然窜高的火苗。
我要习武。她一字一顿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柴刀的豁口,像项羽那样,一人能当百万师。
屋外春雷滚过,雨下得更急了。
油灯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我看着她被柴火熏黑的手指,想起她在打猎时脸上的笑容。
周先生说女子筋骨不如男子,要受更多的苦……我小声提醒。
那又怎样程英一脚踢翻充当香炉的破瓦罐,香灰撒了一地,女帝陛下当年率轻骑直取潼关,习武的苦不也都挺过来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 明昭,你记得上个月来征税的衙役吗?那个姓赵的,他抽我娘耳光的时候,我恨不得剁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可我打不过他...我...
我这才发现她眼里噙着泪。
雨声忽然变得很响,盖住了她后半句话。
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那天赵衙役说猎户家欠税,程叔跪着求情,还是被抽了十鞭子。
程英抄起柴刀要拼命,被她爹死死按在泥地里。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我放下笔,从书包底层摸出本破旧的《卫公兵法》——这是周先生偷偷塞给我的。
你看这段。我翻到折角处,李靖夜袭阴山,靠的不是蛮力,是这个。我指着兵贵神速四个字。
程英的呼吸渐渐平缓。
她突然夺过书,就着灯光贪婪地读起来,嘴唇无声地翕动。
我知道她论起书文不如我快,但那些行军布阵的图例,她看一遍就能记住。
我要学这个。她抬头时,眼神已经不一样了,不仅要练拳脚,还要学万人敌的本事。
雷声又近了。
我摸出珍藏的麦芽糖,掰成两半。
甜味在舌尖化开时,我忽然说: 那我就要学萧何的本事。
程英眨眨眼: 管粮草的?
是安邦定国的本事我气得捶她,萧何月下追韩信,定汉家四百年基业。没有他,项羽再勇猛又如何?
我们沉默下来。
雨丝从瓦缝漏下,在积灰的地砖上汇成细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
一文一武。程英突然伸出小指,将来我去前线杀敌,你在朝堂运筹帷幄。
我勾住她粗糙的手指: 说好了,你当大将军,我做宰相。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用力晃着手,突然压低声音,要是……要是那些男人不让呢?
我拿起她的柴刀,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那就砍出一条路来。
程英大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她抽出柴刀舞了个花式,刀光在雨夜里划出银亮的弧线: 从明天开始,你教我读兵书,我教你防身术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晒谷场被全村人围观——程英绑着沙袋跑步,我则坐在草垛旁给她念《孙子兵法》。
孩子们朝我们扔泥巴,喊着"男人婆""假秀才"。
程英一个扫堂腿激起漫天尘土,吓得他们作鸟兽散。
看好了她抹了把汗,突然把我拽起来,先教你最实用的——往男人裤裆里踢
我羞得耳根发烫,却还是跟着她比划起来。
阳光很烈,我们的影子投在黄土墙上,一个矫健如豹,一个笨拙似鸭。
路过的大婶们摇头叹气,而我